百里巷學子在讀三年,期間需熟讀詩,書,易,史,禮五經,以及練習禮教,音樂,射箭,馬車,書法,數學六藝。
五經六藝,一般由執教和博士傳授。可偶爾,祭酒,乃至太傅也會講課。
每每太傅授課,學子便會把聖王殿擠滿。
開學兩月,今日太傅終於有空,為新生授課。
學堂此時里里外外坐滿學生,連廊上也如此。
大病初癒的沐雲鳳更顯清瘦。他一手橫握煙斗,一手指著一張一丈見方的牛皮輿圖。從紫孝的地理開始,風俗民情,到天下大勢,娓娓道來。
‘紫孝,立國近三百年。下轄九州。
東臨大海:有澤國古州,島嶼黎州;
西接平原:有地域遼闊的西府三州,西北簡州,正西富州,西南夜州;
南枕冰川:有山城雪國-方州;
北連茂林:有盛產駿馬的慶州;
中有沃土:皇都所在的鹿州。
從北往南,有鹿,洛,森三川橫跨九州。森水源起西南夜州的霍山。鹿,洛兩水皆起西方哀鳳山......紫孝乃大國,進貢的外邦鄰國達五十餘。西疆部族,自被玉邪王以火神教聯合,立盟六方,建都墨池,十六年來,為西疆一霸,乃紫孝第一外患。’
他頓了頓,咂了口煙:‘而紫孝第一內患,則是邪教招搖!邪教立足簡州,聚眾謀反,用逍遙散,蠱惑人心!’
講了一柱香的光陰,他便讓學子發問。
第一個發問的是顧宗義。
‘學生讀古人治安論。先人云,“慾諸王之皆忠附,慾臣子之勿脔割,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功,力少則易使以義,國小則亡邪心。令四海之勢,如身之使臂,臂之使指,莫不制從。諸侯之君,不敢異心,輻湊並進,而歸天命(8)”。先生曾以‘治安論’為本,上表制衡之法。是否以為天下大治,需小功庸臣,捨棄賢能?’
學生竟問起自己多年前在茈庭上的諫言,沐雲鳳目露讚許:‘問得好!為師並非主張捨棄賢能,讚頌平庸,而是立意凡事‘太盛難守’。一方獨大,則有覆巢之危!君子立身如此,諸侯樹國如此,天子治世也如此!前朝武德帝,開疆擴土,國威壯哉,可內患加劇,若無繼位的廉康帝休息民生,紫孝危矣。今上揠武撫內,仍如風雨行船,不意速行,只求沉穩,正是此理。呵呵,今日為師願聞,爾等心中,大治當如何?’
顧宗義回道:‘學生以為,當明典尚法,信賞必罰。立尊卑,禦權術,重分工,富國民!’
其他學子接連抒發己見。
謝子燕道:‘君子修身齊家,得人心;君國以德服人,得民心。古人道,善政不如善教。又云,國之安危,在德不在險。張禮義廉恥之四維,則見忠臣孝子於八方。’
易無待道:‘古時,清靜無為,約法省禁,輕徭薄賦,刑罰罕用,罪人是稀,天下晏然。可見政法愈苛,動盪愈烈!為政者,當順應天道,與民自化!’
南宮化羽道:‘若天下無大小國,皆天之邑;人無幼長貴賤,皆天之臣,天下無禍。人心雖異,一理同之,所謂相愛則治,相惡則亂。惡之根本,貴壓賤,強欺弱。固守社稷,將行義,伸屈,除姦,誅暴!’
易無憂道:‘大國盛世,至要的,乃一位耳聽四面,目觀八方的君上。兼聽則明,偏信則暗,言路不闊,則大道壅啊!’
聽到諸子百家之言,沐雲鳳頷首笑道:‘諸位所主張的,皆有其理。言路寬,國士至!陳辯論證,依情定策,真相乃現!國有賢良之士眾,則國家之治厚,賢良之士寡,則國家之治薄。大人之務,將在於眾賢而已。’
此時聽了許久的子美,問道:‘先生認為,眾賢之術將奈何?’
沐雲鳳沈吟片刻,道:‘將其富之,貴之,敬之,譽之,可得而眾也。’他向天邊拱了拱手,道:‘蒼天為證,為師此語,決非出自請益俸祿之心!’
堂上哄然一笑。學子相繼發問,議論暢言,從與太傅以及同學的交流中,受益匪淺。
話題天南地北,太傅也不介意,一一與學生談論。
子美忍不住提起一個自幼便一直想問,卻在紫華庭難以啟口的話題:‘學生聽聞,先祖武德皇帝曾許下‘一把紫扇,半壁江山’之諾,此舉可是先帝的招賢之策?’
此言一出,堂上一靜。不知道的學子一臉不解。對此有耳聞的,則埋頭細語。
沐雲鳳臉色一凝,緩緩回案前坐下,若有所思地道:‘非也。三十年前,親靖......倚天軍首領陸平安,稱其持有先帝武德皇帝的紫扇秘詔。造謠武德先帝,曾傳位與子孝公主,還曾許下承諾,誰人扶立子孝公主為帝,便可與子孝公主共享江山。其時,公主失踪多年,傳聞已薨世......陸安平猖狂悖逆,先是偽立德武先帝秘詔,後謗廉康先帝篡位,以為公主報復之名,意圖謀反。一把紫扇,半壁江山云云,荒誕不經,純屬子虛烏有!爾等切莫輕信。賊臣下場,世人當引以為戒!’
堂上一陣唏噓!
‘紫扇詔果然是假的。’
‘是啊,原本就是叛賊圖謀不軌的謠言!’
‘陸賊無恥,居然連子孝公主都算計!’
‘是啊,子孝公主乃孝義表率,過世後,仍要遭此賊造謠,可憐啊!陸賊該死!’
‘此賊被梟首中市三日,滅九族,可謂天網恢恢!’
‘如此不忠不義之徒,死有餘辜!’
堂上議論愈熾,沐雲鳳嘴角雖掛著淺笑,眸底卻漸漸陰暗。
就在此時,易無憂遽然而立,朗聲道:‘陸公反,自有罪!可作為鎮守西疆的一名大將,他一走,玉邪立起!由此看來,陸公治戎有法,後人如若效法一二,玉邪何以為患!’
同學李伯泉聽得連連搖頭:‘叛國逆賊,萬死不足以洩恨,何以為師?’
易無憂反道:‘通史雖無細載,可民間風傳,陸公當年孤軍深入清洛,築守邊防。戍樓一曲,氣吞寰宇,鎮攝狂鯢!此等神威,靖國過後,有人來否?’
她從小酷愛史記列傳,聽說書,看傀儡,因此對陸安平的事跡略知一二。陸林,字安平,紫策軍八軍之一的倚天軍主帥,官至三公太尉,封親靖國公,乃三十年前紫孝第一重臣,三朝顯宦。
‘哼,陸賊妄自尊大,忘君臣之本,忠孝之訓,篡國謀位,乃千古罪人!’李伯泉辯道。
易無憂道:‘是千古英雄,還是千古罪人,豈非論者一念之間!’
易無憂一言,滿堂皆驚!
當年親靖國公陸安平在西疆密謀叛變,乃瑞武皇帝執政以來最大的反案。世人皆知,最為皇帝深惡痛絕。紫扇詔,如今在紫華庭,仍被眾人諱莫如深。
慶州陸氏,本是尊貴的九原舊族。萬世忠臣,一夜變節,全族盡滅。從此九州無人再提陸公。正史對陸家著墨極少。易無憂所說的‘通史無細載’,實乃紫華庭有意之舉。她最後的那句話,無異抨擊,紫華庭多年來對此事的隱晦!
顧宗義不由莞爾,暗道一句年少張狂!絲毫沒意識自己也是年少……
謝子燕望向沐雲鳳,希望從太傅的表情,看出易無憂是否說錯了話。
南宮化羽皺眉琢磨,隱隱覺得易無憂所言不無道理。
子美默然重複易無憂的話語,反覆品味那句‘論者一念之間’。
易無待則心中一沉,想為妹妹的魯莽開脫,卻聽到太傅聲音。
‘易瑤所指,叛賊陸林雖為罪人,可其文才武略,還是值得後人借鑒的,是吧?’
被沐雲鳳提名,易無憂一楞,點頭道:‘是。’
‘歌功叛賊,豈非反聖?’李伯泉聲音響亮,引來不少學子附和。
‘君子不以言舉人,不以人廢言。’沐雲鳳道:‘非歌功叛賊,而是歌功才能。叛臣伏誅,才略不死。史料不足,確屬遺憾。可幸的是,江山代有人出。如今西疆有太尉夏侯長靈坐鎮,太尉從無敗績,玉邪雖狂,終不敢踏出清洛一步!’
聽到太尉夏侯長靈,學子們又興奮起來。太尉夏侯長靈,公認的紫孝第一大將,與陸安平一樣,也是三朝老臣。青年的夏侯長靈,已為瑞武的父親,廉康皇帝建功立業。如今古稀之年,仍駐守西疆。論功績,當世無人能出其右。
看著滿堂學生滔滔不絕地表達對太尉的敬畏,沐雲鳳不自覺地偷看易無憂,心道:‘靖國二字,世間仍有人記得......
*
鹿都城外東郊,有一蒼山,名喚‘福鹿山’。
山不高,登頂卻俯視鹿都全景。山中長滿野竹,清幽氣氛引人入勝。不少文人雅士會來此,避暑尋靜。山中多經營茶寮酒店的人家。
方州太守易君鸞,此刻出現在山腰,踏進山陰處的一座小茶寮。
店家是一個年近三十的青年。質樸開朗,笑容滿面。二十年前,易君鸞初來鹿都,青年還是總角小兒。他認出易君鸞,熱情招待。待易君鸞坐在靠窗的一處清雅角落,青年即奉上春季新茶。
窗外竹影搖曳,店內茶香浮動。
‘姐姐可好?’青年開顏道。
‘幾年不見,適兒都要當阿翁了?’易君鸞看了一眼坐在店門,挺著大肚子在繡花的少婦。
被喚作‘適兒’的青年靦腆道:‘那是俺家二郎。’
易君鸞不由感嘆:‘第二個了?三年前我來此,你才剛娶媳婦。如今喜獲麟兒,這算是我的賀禮!’她摘下腰間玉佩,遞給適兒。
適兒接過禮物,叩謝:‘多謝姐姐!’
適兒欣喜地和妻子分享禮物。門口少婦向易君鸞投來感激一望。
易君鸞微微點頭,不由想起父親震南侯在不易宮琴閣,教自己彈琴時,常掛在嘴邊的的句‘人生天地間,如白駒過隙,忽然而已’。
她正唏噓,門外走來一人。風塵僕僕,滿頭大汗。甫進茶社,便喚道:‘店家,上茶。’
來人摘下斗篷,和馬鞭放在一旁,徑直坐到易君鸞的面前,咕嚕咕嚕地飲茶。
易君鸞目含詫異,笑道:‘清風,這裡的茶,你不是喝不慣嗎?’
‘解渴罷了!’男子正是喬清風:‘你為何此時才到鹿都?’
‘我們在萬壽城外,遇到山路崩塌,稍有耽擱。’易君鸞解釋。
‘原來如此。有沒有受傷?’
‘沒有。’
‘嗯。今日我們的商隊離開鹿都。他們此刻在山下等我呢!我不能久留。’喬清風從袖袋裡拿出一本賬本:‘這是交接赤鹽事宜的記錄。裡面有一畫像,是招搖教派來與我會面的人,還有一些名單......都是來拿貨的人。別的詳情,你到天樞門的喬家茶坊,找一名叫寶時的伙計。’
易君鸞不動聲色地把那賬本納入袖中。
喬清風依依不捨地看了易君鸞一眼,拿起斗篷和馬鞭,準備離開。
‘清風!’易君鸞見喬清風行色匆匆,一臉疲態,不忍道:‘謝謝你!’
喬清風露齒一笑,凝視對方片刻:‘我先回方州了!保重!’
看著喬清風修長清癯的背影,易君鸞忽然想起身形相似的另一人。
當年,便是那人,帶自己到福鹿山,一起成為這裡的常客。
當年,山中竹林深處,常見一散發青衣男子。一邊用竹葉煮茶,一邊擊竹高歌。
耳邊似乎又響起熟悉的歌聲。
‘山外晴霞依舊,山下人家已然大變.......六年不見,他是否安好?’易君鸞默念,突然覺得原本順滑的新茶微微刺喉。
*
鹿都,東市。
方州太守的馬車,從東門進入鹿都,經過良女坡,此刻正駛在白虎道,往西行。
此行入都,是易君鸞三年一期的入朝述職。一如既往,隨行的只有幾個家人。
她緩緩合上喬清風交給自己的賬本,眉頭深鎖,忖度:‘顧家要我送來百石赤鹽,又吩咐將它在百姓間散發出去,此舉何意?
馬車漸漸放緩。易君鸞聽到外面人聲沓雜,車馬流動,知道已到鬧市。她們一行人正趕往位於南市長安侯巷的易家別府。
小暑時節,三伏天將至,解暑的食物最受歡迎。車外叫賣聲不斷:
‘李子,李子,清甜的四谷城大李子!’
‘甘蔗水,甘蔗水,客人,來碗清熱解毒的甘蔗水!’
‘銅錢糖人,銅錢糖人,銅錢糖人,一個銅錢一個糖人!’
‘胭脂粿,胭脂粿,冰涼可口,不要錯過!’
易君鸞覺車中悶熱,吩咐同車的隨從把車簾掛上,透風。
車外的車水馬龍映入眼簾,讓人眼花繚亂。雜亂中,一個熟悉的臉孔閃過!
‘停車!’易君鸞立道。車本來就行得慢,車夫只輕輕拉了拉馬轡,車便停了下來。
易君鸞探身出來,立在車轅,往後張望。
靚麗大氣的華服女子陡然出現,引來周圍注目。
原來,她方才剎那間看到的,是一中年女子。她背著木箱,箱子邊似乎插著一根根竹籤,上面粘著紅色物體。此人,與喬清風帳本上的畫像極其相似!
‘不要錯過,爽口的胭脂粿!胭脂粿!’
身旁的叫賣提醒了易君鸞。她恍然:‘糖人,是那賣糖人的人!’
她再次望向人群,尋找賣糖人的商販。可惜那面孔已埋沒在人潮當中,失去踪影。馬車在鬧市阻道,易君鸞只得放棄,催家人繼續趕路。
‘招搖教的頭目,竟敢在鹿都招搖過市?!’她心中驚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