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茄小说

001 重返

11个月前 作者: 乐隐者

水清桦死死盯着床头的奔马图绣屏,震惊、恐惧、不敢置信,各种情绪夹杂着上一世的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涌来,把她淹没、冲垮。

《奔马图》是季子墨的得意之作,看得如珍似宝。当年,水清桦为了在季子墨生辰上给他一个惊喜,借口赏鉴这幅画,偷偷花了近一年时间,照着画绣出一幅桌屏。

一幅画需要多少笔,每一笔又需要多少针。夜晚,她把孩子哄睡,架起绣架,净手焚香,一股喜悦充盈心头,好像虚空岁月都变成有形,而她心中那份情也有了寄托。灯前影下,一针续一针,一行接一行,终用心头血熬制成这幅作品。

她清楚地记得,上一世,她满怀期待地把绣屏送到季子墨手中时,他浅笑着说:“你费心了。”一如婚后每一个白天黑夜,当她送上一件衣服、一碗粥时,他浅笑着道谢,平淡、疏离、毫不在意。水清桦的满腔热情就像兜头浇了盆冰水,瞬间冻住。

嫁作季家妇十五年,她谨守本分,克勤克俭,上孝婆母,下教女儿,对夫君更是无微不至,可就因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再无所出,她被婆母不喜,被妯娌挤兑,就连倾心相待的丈夫,也十五年如一日对她“相敬如冰”。

因为操劳过度、郁结于心,她一病不起,年仅三十二岁。

就在她临终之时,她的夫君还有闲情逸致弹琴,而她的婆母已经在考虑续弦的人选。

唐赋!

这个名字如一把匕首,直插她的心脏,让她疼得四肢都蜷缩起来。

唐赋是季子墨青梅竹马的玩伴,也是他自幼订亲的对象,后来另嫁他人。就在水清桦死前不久,她也死了丈夫,回到娘家。本就是婆母中意的媳妇人选,兜兜转转,他二人都各自丧偶,可不就是良缘天定?

说来是一段佳话,水清桦却是佳话里的炮灰。

公婆、妯娌甚至府中的下人,都做好准备迎娶新的季三太太,谁还记得她这个将死之人呢?

十五年的含辛茹苦,为人做了嫁衣裳,十五年的予取予求,最终被一脚踢开。

十五年的青春啊,她不甘、不愿!更害怕三个女儿落到继母手中,无法平安长大。

可能是她的恨和怨惊动了上天,她竟然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。

是的,她重生了,就重生在生下第三个女儿季薇的产床上,此刻她只有二十四岁,嫁入季家七年。

临终和重生,这天上地下的两个场景,隔了整整一世,对她来说却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。

她记得自己明明死了,季子墨和三个女儿都在她的床头哭泣。陷入黑暗之后,不知过了多久,昏沉中奋力睁开眼,看到的却是床头的奔马图绣屏!可是八年前,她已经把绣屏送给了季子墨,从此再也没见过。

她的心砰砰乱跳,惊骇无比,无法接受这个现实,但绣屏就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的放在那里。除了绣屏,还有她睡的这个房间,墙壁最外层的泥有些剥落,屋内的家具都是些旧物,漆色已经磨损,露出岁月的痕迹。垂在眼前的帐幔由麻布制成,被风吹动打到脸上,有些毛刺刺的。

这不是她临死前住的芙蓉园,而是多年前季家败落时住的玉泉镇老宅。

事实摆在眼前,不由得她不信。

她长吁一口气。痛,浑身痛,每块骨头都痛。意外早产,身体已是强弩之末,重生带来的震惊又是一重,她心力交瘁。惟有恨意,依然在胸膛中翻腾不休。

“娘!娘!”

谁在哭喊?她艰难地扭过头,只见长女季菲和次女季蕊扑到了床边。眼前的季菲只有六岁的样子,小小的个子,满头的汗,头发一绺一绺黏在额头上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看见她,季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,紧紧抱住她大喊:”娘!娘!“

季蕊看见姐姐哭,也跟着嚎啕起来。

帘子一掀,水清桦的亲娘李大娘走了进来,臂弯里抱着刚出生的季薇。李大娘长叹一声:“又是一个女儿,你可怎么向婆家交代哟!”

水清桦看着年轻许多的亲娘,五味杂陈。亲娘对她一向不算疼爱,但今天多亏了亲娘,她才没有早早就去鬼门关报道,浪费一个重生机会。

这天正是小姑子季子云远嫁的日子,一家人出城送亲,水清桦因有身孕留在家中。不知是不是因为劳累过度,突然动了胎气。家里只有六岁的季菲和三岁的季蕊,两个孩子见娘亲腹痛不止,吓得哇哇大哭。还是菲儿机灵,那么小的孩子,也不知道是怎么连滚带爬摸回了外祖家,叫来外祖母。好在水清桦已经生过两胎,过程虽然凶险,最终还是平安产下了季薇。生完之后人就晕了过去,吓得菲儿又好一阵哭喊。而水清桦苏醒之时,就是重生之际。

水清桦不理会李大娘的感叹,她终于回来了,可以亲自照看三个女儿长大,有什么比这更幸福、更圆满的呢?

孩子,她不会再生了,季子墨,她也不会再要了。

水清桦看向刚出生的薇儿和倚在床边抽噎不止的菲儿蕊儿,心中涌上无限柔情:“别害怕,娘保证,娘会一直陪着你们。”

没过多久,听到外面人声嘈杂,脚步纷纷,是季家人送亲归来了。李大娘守在院子门口,迎到了季老太太和季子墨。得知水清桦突然早产生下一个女儿,季子墨连忙进房去看妻子和婴儿。季老太太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:“又是女儿,三郎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儿子?”

大儿媳谈氏眼睛里滑过一抹幸灾乐祸:“娘,左右您也不缺孙子,咱们季家的香火旺着呢!”

李大娘一脸尴尬。

和水清桦正相反,谈氏进门就连生三个儿子,二儿媳孙氏膝下也有一儿两女。

季家是书香世家,也是官宦门第,曾祖曾经官至太傅,在江夏府都是数得着的。大郎季子轩两榜进士出身,任江夏府五品同知,二郎季子方举人功名,任江夏府下属的鄂城县主簿,前两个儿媳也都是小官之家出身,算得上门当户对。季子墨更是季家最出色的儿郎,琴棋书画无一不精,蜚声江夏士林。

一家子本来过得红火兴旺,有望重拾祖上荣光,没想到几年前,季子轩在任上得罪了人,官丢了,家产抄了,一家人被赶出府城大宅,挤到老家玉泉镇这座久没人住的老宅中,惶惶不可终日。

经过此事,季子墨深刻认识到仕途凶险,绝了入仕之心,不再科考。自幼定亲的鄂城望族唐家,便与他退了亲。一时间,令无数闺秀趋之若鹜的江夏第一才子,沦落到高不成、低不就的尴尬境地。门第高的怕沾染上季家,门第低的,季家又嫌弃粗鄙不愿屈就。

眼看季子墨二十岁上了亲事还没着落,季老太急得抹泪。幺儿无论相貌风仪还是天资才华更胜两位兄长,要是季家没有落难,知府的女儿也娶得,如今怎么就无人问津了?

恰在这时,媒人提了水家二姑娘,水清桦。玉泉镇本地人,秀才之女,粗通文墨,门第虽不高,但总比大字不识的丫头好得多。水家的家事平日都是二姑娘在做,吃苦耐劳,进门就能撑起三房。水二姑娘长得好看,一张芙蓉面,性子又温婉,配季三郎不算太委屈他。水家清寒,对聘礼没什么要求,这对落魄中的季家很重要。

季老太太盘算来去,虽然不甘,但眼看季家起复遥遥无期,儿子总不好一直打光棍,就咬牙应了下来。

与母亲的纠结不同,季子墨反应平淡,娶谁对他来说并没有不同,无论谁进门,他都会相敬如宾。

媒人上门的时候,水清桦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。那可是季子墨!

第一次见季子墨,水清桦只有十三岁。父亲水秀才在玉泉书院蒙童班当夫子,水清桦每天中午都去书院送饭,有一天走到门口,正看见一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。他身着淡蓝色长衫,长身玉立,眸若寒星,整个人如一弯新月印进水清桦的心湖。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,书中的句子顿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。

很快,少年被请了进去,水清桦却一直呆立着,心里空落落的。后来她打听到,季子墨经常被请来与学子们切磋书画。为此,水清桦一天不落地给父亲送饭,还真有那么几次看到了季子墨。水清桦知道,他自幼与大户人家的小姐订亲,也知道自己将来会在父母安排下嫁给一个普通男子,她只能把这段无疾而终的少女心事深埋在心底,谁也没告诉。

但是现在,季家竟然来求娶她,难道季子墨也注意到了她?水清桦百感交集,但最终都被强烈的欣喜压下去,一见倾心的男子求娶自己,有什么不愿意的呢?

水家很犹豫。

李大娘说:“虽然季家落魄了,但季子墨是什么人物,你配得上他吗?”

水明桦比清桦大两岁,是最受水秀才夫妇器重的长女。她眼含担忧:“二妹,我打听过,季子墨此人不通俗务,一心沉迷琴棋书画,后院之事想必他是不会管的。你一个人面对婆婆妯娌小姑,可应付得来?”

水清桦扭着双手,低头不语。母亲和长姐说的她何尝不知,但她才不到十七岁,情窦初开便遇到季子墨,从此其他人都看不进眼里,尽管内心隐隐知道两人差距巨大,但仍然抱着几分侥幸,万一季子墨会喜欢她呢?

看到她的神情,一家人都明白了,无奈叹了口气。

就这样,水清桦嫁了季子墨。婚后,季子墨待她淡淡的,每月不过来她这里几日,其余时候,他自在书房里捣鼓学问,习字练琴。即使二人相处,他也沉默寡言,极少交心。水清桦知道,她不是能跟夫君吟诗作对、琴瑟和鸣的那个人,她能做的,就是尽力照顾好丈夫的衣食住行。对她的照顾,季子墨照单全收,对她的情意,却半点反应都没有。一天天的,水清桦再炙热的一颗心,也渐渐冷了。

忆起往事,水清桦不禁泪流满面。恰在此时,季子墨推门进来,撞个正着。

“清桦,是不是身子不适?今天你受苦了。”季子墨面带关切。

他如今二十七岁,身着月白衣衫,清风朗月,端的好皮囊。

“没事,”与季子墨隔世再见,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建设,但真正四目相对时,依然做不到心如止水。水清桦低下头,掩去复杂的眼神,闷闷地说:“快来看看女儿。”

季子墨只当她是因为生了女儿而哭,开解道:“无妨的,我们还年轻,不急。”

“三郎,这次生产恐怕伤了元气,我以后不打算再生了。”水清桦鼓起勇气,直直看向季子墨。

季子墨睁大了眼睛。母亲在子嗣上给妻子压力,他是有数的,有了嫡子才能在季家站稳脚跟,在这件事上,妻子一向比他更着急,怎么突然说不生了?

不仅如此,他发现妻子有什么不一样了。在他面前,水清桦一贯软糯,甚至有点缩手缩脚,经常半低着头。现在却直视他的眼睛,声音坚定,目光坚毅。

季子墨下意识回避了心头的异样。他抱起女儿,刚出生的孩子,眼睛微闭着,露出浅浅笑靥。季子墨觉得心里又软又酸又甜,真是奇异,这是他第三次做父亲了,但之前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,可能和这个女儿格外有缘。

“给她取名薇吧,季薇。”季子墨深深地看着女儿,又看向妻子,“身子不好就慢慢调理,要孩子的事暂且不提。你累了,好好歇着吧。”

季子墨转身离开。虽然夫妻数年,但两人相处并不多,女主内,男主外,后院的事他一律不干涉,母亲在他面前抱怨妻子时,他都尽力维护妻子。二人从来不吵架,举案齐眉。他觉得这就是最理想的夫妻状态。

水清桦看着他的背影气笑了,他永远不会真的关心她开心还是难过,是累是痛还是饿,礼节性地问候几句,便去做自己的事情,这便是她的好夫君。好在,她终于醒了,君若无心我便休,他怎么对她,今后她也怎么对他。“相敬如宾”四个字,她懂得,也会做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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