邑城,七月末。
城郭晒得滚烫好似焖炉,灼得人们不愿迈出阴凉一步,街边树叶打卷,犬儿舔舌,一切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。
陈青才踏上药铺的台阶,伸手捏起汗浸的衣领,抿唇朝里面吹了两口冷气,再抬眼就有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年迎了上来。
“客人是瞧病还是抓药?”
“我找张大夫。”
“家师有事出去了。”少年答道,随后又补充,“估计要很久才回来,您要是抓药的话,我也可以。”
“这样啊...”陈青语调失落,看着这个陌生少年不禁疑惑,张大夫家里啥时候有学徒了?
“你是张大夫的弟子?我好像没见过你。”
“我以前在后院分拣药材,这两日才被家师提为学徒,客人没见过我是正常的。”
“这样啊,那就麻烦你抓药吧。”陈青从怀中掏出一个药单递过去,“还是一月的量。”
少年捏着药单,有些为难的说道:“那个...客人...能不能先...”
当学徒的要是在收钱上出了纰错,免不得要被师父责罚,陈青也不为难,痛快递过两枚当百的大钱,“还是那价?”
“昂,对。”少年麻利的收了大钱,转身去后面的药柜子里拿药,但一连翻了两处都没有拿出什么,遂讪笑说道:“客人稍候,这柜子里没药了,我去后院拿些。”
“行,你去吧。”陈青寻了个凳子坐下,时间分秒而逝,依旧不见少年回来,撇头朝着后门望去,却被拐角的什么物件挡了视线。
“呔!你这小子,咋还学人做起贼来了!”
陈青扭头一瞧。
一张苍老面孔驼背负手,满头白发,一双眼睛精明透亮,小跑着过来,正是这间药铺的主人张阜。
陈青忍不住嗤笑,“张爷爷,我这一没偷二没拿的,怎么还成做贼的了?”
张阜一口牙早就掉光,噘着干瘪的嘴佯怒道:“我出去门关的好好的,不是你开的还能是谁?”
陈青反问,“您不是留了一个学徒看铺子吗?”
“学徒?”张阜蹙眉,“什么学徒?我除了后院有几个分拣药材的长工,哪有什么学徒?”
陈青得到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,但还是向着张阜描绘着少年的面貌,和刚刚的事,但看着张阜越来越疑惑的面孔,陈青的声音也越来越小,直到怔住,后知后觉一拍大腿,“坏了!让人给骗了!”
张阜一脸幸灾乐祸,一把拉住了就要追去的陈青,“准是城南那些以坑蒙为生的乞儿干的,这大半天了,估计早就跑没影了。”
“二百铜子呢!”陈青一脸肉疼,两枚大钱足够他半月的花费,就这么平白没了,换做谁也不能淡然处之。
陈青爹娘逝世的时候他还在州郡的修道院求学,孰轻孰重一眼辨别,自然是没法回来接手家中营生。
而他又在两年前经脉出了差错,被州郡的修道院除名,也就失去了每月的例钱。
偌大的家底眼瞧着瘪了下去,吃穿用度无得不精打细算,这时回想起来那少年的话根本就经不起推敲,也就更加懊悔自己的大意。
张阜拍了拍陈青的肩膀,另一手递过几包药材,摇头说道:“得了破财免灾呢,兴许这是替你挡了一灾呢,这是你姐这月的药,可要拿好了。”
陈青嗯了一声,被骗归被骗,那也不能白拿人家东西,又从衣兜翻出仅剩的两枚大钱,不过被张阜按了回去。
“钱就算了,你在我这被骗,权当是我吃点亏。”
陈青手快的将钱放到桌上,笑道:“一码归一码,白拿您的药,那多不好意思。”
“你家在我这买了十多年的药了,照顾照顾老主顾咋啦。”张阜倒是没再推脱,收回大钱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纸包。“这是我自个搓的活血丹,拿一包去给你姐吃。”
陈青摸着衣兜,有些为难。
张阜没好气的喊道:“这东西我自己吃的,不卖!送你的!”
“那就谢过张爷爷了!”陈青咧嘴一乐,将药材和活血丹一股脑的塞进衣兜。
张阜叹口气,也知道陈青家里过得难,送他到门槛处,还是没忍住幽幽劝道:“小青啊,你也别怪我多嘴,你那姐姐不过是你爹收养的而已,又是个残废,想来也难嫁个好人家,养在家里每月药钱还是一笔不小的开销,倒不如...”
陈青打断张阜,正色说道:“我知道张爷爷是为我着想,既然我爹娘认了她做义女,那就是我义姐,养不了家是我没本事,这种话张爷爷还是少说。”
“跟你爹一个揍性。”张阜白了他一眼,继而板脸说道,“也是个倔驴!”
陈青咧嘴一乐,“走了!”
从药铺出门,燥热的日光倾洒身上,好似要将人蒸发,陈青只好贴着街边的树荫走去。
不过陈青倒是没想这么快回家。
陈青想着去城南找找,万一找到了那个骗子,哪怕只是讨回来一半钱也好。
陈青在心底其实是有些怜悯他们,他们要是好言相求,就算自己穷困也会分予他们吃食,可若是行骗,那便一分便宜也不能让他占了去。
此时偏近正午,日头正毒,按照往时,那些乞儿多半都蜷缩在城南的一间破庙。
于是陈青便抬脚朝着城南破庙走去。
邑城信神的不多,那破庙算是独一份,起先是供了道家的哪一位神像,后来香火凋零,不知是谁又供起来佛家的哪位菩萨,也没延绵多少日子就倒了。
再加上城南多是些穷苦人户,没几个掏得起香火钱,别处的人也懒得踏足这边腌臜之地,也就那般破落了下去,渐渐被那些乞儿当做了遮风避雨的地方。
久年染苔的石砖,裂痕自陈青脚下延绵至数丈的外的石阶上,红漆涂染的柱子已经褪色泛黑,纸窗经历陈年风捶雨浸早就没了踪迹,只留下漆黑的窗洞。
陈青缓步走至庙前,推开门,一股凉气如女妖口中吐出的阴风,撞上满是汗渍的额头,没忍住打了个寒颤。
难怪那些乞儿都爱躲在这纳凉。
陈青抬眸一扫,庙里一根断梁将佛像头颅砸塌,两侧挂满落灰的白色绫缎,地上一片乱糟糟的足迹,但显然不是新的,大抵已有两日。
庙中空间就那么点,陈青扫视一圈,别说是那少年,就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,有些失落,转身正欲出门,却赫然呆滞。
一抹黑光,飘然映入陈青的眼底,渐渐扩散,心神随之轰然坠落,仿佛置身于混沌无光的深渊。
陈青此刻无比清醒,却见自己的身躯好像在遵循某种无上意志,做着难以理解的行为。
陈青惊恐的看着‘自己’割开手腕,以指做笔,匍匐在地上以血勾勒出狰狞阴邪的阵法,身体缓缓绕了个圈,这个诡异的阵法纹络却始终没断,直到首尾相连。
伴着阵法完成,陈青一头栽在地上,震起大片灰尘。
身下的阵法先是泛起红光,紧接着便以陈青为中心迅速收缩,最后化作一缕血箭撞进了陈青的衣衫。
与此同时陈青也重新拥有了身躯的控制权,那种血液亏空的寒冷瞬间充斥全身,整个人都有些发僵,睁眼一瞧,还是身处破庙。
陈青脸色惨白,翻身面朝上,哆嗦着掏出一个吊坠,上面有一颗形如莲子的种子。
正是它吞去了所有的血液,但显然它并非是该享受这场祭祀的正主。
陈青摩挲着这枚种子,这种子是他娘亲逝世时,他那义姐见他哭的伤心欲绝,便用这枚种子哄骗他,说种子可以长到天上,到时候就能再见娘亲了。
这是个十分蹩脚的谎言,甚至连种子都是个死胚,陈青也就一直将它带在了身上。
很快种子在陈青的手心悄然裂开,一抹虚幻的灵芽显露,但又消失不见。
紧接着,像是一道巨浪,将陈青拍的不知所措,甚至不知道是该欣喜若狂还是该胆颤心惊。
他那根因长歪被剖去的经脉,正在被什么东西链接。